前几天我陌陌的朋友在朋友圈转了一条他们的财报:陌陌直播全年营收70亿。这条“我为我司传捷报”式的朋友圈内容把我深深的吸引了,因为这个数字实在太大了,我按照平台/主播6:4的分成比例来算了一下,陌陌所有主播去年的收入共为28亿。
在计算出28亿这个数字之后,我被震惊了一下,仅一个平台,一年内主播就赚取了以十亿计算的财富。
而这28亿在这些主播间是如何分配的,我在网上检索了一下,各种报道里大主播千万级的收入就不说了,问答网站上比较可信的答案给出的数字是:中型职业主播平均到每月约10k~30k。
这个数字不仅远远超过我们“6000月薪,运营一个月后篇篇10w+即可”的新媒体从业人员,比北京普通白领的收入已经只多不少了。
而同样也是这群人,在网上被不少人称为“网络乞丐”和“刷脸讨饭”。
年轻、财富、争议、梦想以及28亿,这些关键词让我对这些背负着争议又通过自身努力跻身城市中层的人愈发好奇,在数字和争议之外,在镜头之外,如果能和他们聊一聊,应该会是特别有意思的。
于是继上一次采访看直播的人之后,这次我又央求朋友帮我联系了几个做直播的人,跟他们聊了聊。
Alice是我采访的第一个主播,也是最红的,在陌陌能排上前三十。
Alice并不是她的直播艺名,而是她微信的名字,当我问起她为什么不和直播艺名同步时她很坦率的说:“没用那个号加你”。
和Alice的对话断断续续,因为她总是很忙,直播、准备直播、或者上各种课,但尽管如此,她仍然在继续着我们的对话,并且尽可能一次说的很多。在对话中,她说的最多的两个字是:压力。
对于“为什么选择做主播”这个问题,Alice将它归结为“爱出风头”,因为“爱出风头”,小时候抢着做领舞,一领就把自己“领”进了特长班,随后又“领”进了艺术学院,大学的时候跟同学看直播,感觉“照我差远了”、“她都行,那我也行”,从此便开始了自己的职业主播生涯。
Bad:成为职业主播之后和之前有什么变化?
Alice:变化就是压力多了三倍。
我以前是看别人觉得别人不行,等我成“别人”以后,你想多少看我觉得我不行的吧,每天都有新主播,每天都有人在试图超过你,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压力巨大。
Bad:这种压力更多是来自自身还是外部?
Alice:外部压力肯定是有的,但主要还是自己吧,我压力一大就经常想起来我当年自己还没做主播的时候看别人直播的样子,指指点点人家这个的舞老套,那个人点没卡对啥的……得让自己觉得自己“行“,这才是最大的压力。
Bad:压力最大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Alice:我想想……差不多是做职业以后半年吧,那会儿感觉自己消耗特别严重,每天都在消耗之前学的东西,感觉自己没什么新鲜的了,就很慌,后来我就想光这么慌不行啊,得去学习,不然自己的储备很容易被耗光,一上课,心就稳了,再没慌过。
Bad:既然直播这么大的压力,有没有想过换种方式跳舞,比如回舞台去表演?
Alice:我觉得我已经适应直播表演了,像以前我们在舞台上跳舞,聚光灯一打,你其实看不太清下边观众什么反应,只能从掌声判断观众对你表演的满意程度,但直播虽然说什么都是直接反馈给你,挺容易造成压力的,也很容易满足虚荣心啊,我一看屏幕上一溜儿夸的,刷礼物的,就觉得可开心,可出风头了。
Bad:成为红人主播之后,人气带来的收入也会更高吧?
Alice:我说我最好的一个月吧,20万。
Bad:对于现在的直播事业和未来有什么规划吗?
Alice:现在的规划就是尽可能延长我的直播寿命吧,尽可能带来点新鲜的东西给大家,多去学习,拓宽直播的内容。
长远的话,其实我一直有个想法,我觉得直播现在还是太新了,很多东西都不太系统。比方说表演这块,大家都是看别人咋播自己也咋播。
像我之前在艺术学院,每种表演都会有表演老师,声乐,形体这些。
但是直播这个刚刚发展起来的行业没有直播教育,如何在镜头前表现,如何临场反应,都是没有人教的,你用艺术学院学的那些也不是特别适合,艺术学院教的是专业,我们直播艺人更像是综艺咖,不仅涉及到专业,还有很多更灵活的东西,这些东西现在都是靠各人领悟,我觉得我做直播四年,多少还是有点积累的,所以我在想能不能做直播教育这块,跟我们工会也聊了,不过这事有点大,目前先干好我的直播。
Bad:会让父母看自己的直播吗?
Alice:看啊,我从小哪次演出都必须我爸妈到场捧场,我专门给我爸下了陌陌看我直播,不过他现在看我看的少了,自己学会了,老是去看拉二胡的弹琵琶的,热爱民乐,没办法。
跟Alice断断续续聊了很多,在很多话题上她特别率真而且幽默,但是说起另外一些话题,她又表现出自己对这个行业的独特观察和对未来的缜密思考,偶尔还会说出些金句,当我们聊起“如何面对成为红人以后的压力”?
她说:”爱上压力就对了。我这种喜欢站在风头的人,必须爱上它带来的压力。”
“你好,我是王坏”
“你好,我是李雪”
这是我和第二位主播打招呼的第一句话,把好久没在微信见过别人真名的我吓了一跳,李雪的微信名就是她的陌陌直播艺名,当我表示我不能用她的直播艺名撰稿的时候,她说“那就用我真名吧,反正挺普通的。”
和名字一样,李雪成为主播的经历也非常“普通”,高中学声乐的她因为在艺考中只拿到了几所“学费我现在看还觉得非常高”的学校的艺考合格证,为减轻家庭压力决定放弃艺术类院校改报考普通院校专业,大学时在礼仪公司兼职,后来礼仪公司自己做了个直播公会,于是她成为了一个主播,并且在毕业后成为职业主播,前不久刚满一年。
Bad:成为职业主播之后和之前有什么变化?
李雪:没什么变化,自始至终,这都是一份工作。
Bad:之前在大学的时候做直播会不会遇到一些做全职主播没有的困难?或者与学生身份有什么冲突?
李雪:兼职的困难就是直播时间不能保证,影响收入。与学生身份的冲突?你是想说做主播会不会在学校有一些风言风语吗?(Bad:类似这样的事情吧)
其实一开始公会建议我做主播的时候我也考虑过,会不会被同学说啊什么的,不过后来我发现也没有人会特别在乎你是不是在网上做什么啊,是不是很红啊什么的,可能每个人都更关心自己的事情吧。
不过男生可能不太一样,其他系有个打游戏很厉害的男生做游戏主播的,当时全校男生都特别爱讨论他,以跟他一起打游戏为荣。
Bad:当时会有同学看你直播吗?
李雪:有,但我不知道是谁。有次我直播的时候跑调了,心情挺低落的,不知道怎么就突然说起自己的不开心了,然后我就看到有几个人在刷“妹子加油,16级建工系留”什么的,好多,可能是一个宿舍甚至一个班的人吧。
我当时觉得特别感动。不过后来我们和建工系一起上体育课,也没有人和我打招呼。
Bad:可能是不好意思吧。
李雪:我觉得是怕我不好意思,反正我挺感动的。
Bad:与其他工作,比如说你同学毕业后做的工作你感觉有什么区别?
李雪:我同学现在也没几个做本专业相关工作的……
其实毕业的时候我去校招会看了,毕竟学了三年嘛,也想学以致用,但是总感觉那些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本来学造价也是因为觉得好找工作,不是喜欢。
我这么一想,反正都是工作嘛,我又喜欢唱歌,不如继续做直播唱歌了,至少这个工作我喜欢。
Bad:收入方面呢?
李雪:我同学现在差不多平均3000左右吧,在xx(注:主播所在的二线城市)算挺不错的。
我的话,刚签工会的时候是固定月薪5000,现在是分成,一个月,多的时候有一万吧。
Bad:感觉这份工作有压力吗?
李雪:工作就是工作,都有压力的吧,我看我同学群每个人都在吐槽工作压力大。
不过我的话,可能比其他人更孤独一点吧,他们有时候在群里聊工作的时候,或者找谁要个Excel表格之类的,感觉我跟他们距离很远,挺局外人的。
Bad:对工作和未来有什么规划吗?
李雪:说不上来什么规划,直播更红一点,收入更多一点,让爸妈过好一点。这算规划吗?
Bad:在唱歌这方面没有什么规划吗?比如实现什么音乐梦想之类的。
李雪:梦想这种事情,等先让自己过的更好一点再说吧。
李雪属于话很少的那种人,每个问题她都回答的非常简短直接而且务实,让我想到学生时代班里那些很努力很务实的“中等生”,他们往往带有一些不易察觉的落寞,像是背后有很多不与人说的故事。
在和她聊起没有继续学音乐有没有觉得遗憾的时候,她反而说起了一个家境与她差不多,仍然在学音乐并且准备继续读研的高中同学。
“至少,我已经不需要我爸妈为了张罗我的学费而辛苦了。”
当我问起最后的问题:”父母会不会看自己的直播”时,
她说:
“他们不看的。”
“耳朵什么都听不见。”
“两个人都是。”
稍微接触过直播或者听说的人,都会知道“公会”这个词,可能很多人和我一样,对“公会”的理解是一个类似社团的组织,由头部主播牵头,做一个机构,机构联合一些其他主播共同发展,公会的创始人是一个头部主播。
基于这个印象,我在采访朋友给我的一个公会创始人杨总的时候就闹了个笑话。
“杨哥以前做主播的时候也很红吧?”这是我跟公会创始人杨哥客套的第一句话,结果没想到,杨哥不仅没做过主播,甚至“拍照都会觉得尴尬”、“不是那块料“。
杨总是浙江人,最早是做电商的,简单来说就是干淘宝的,在做淘宝的时候,他经常需要动用“淘女郎”这一营销渠道,但是在运作时越来越发现淘女郎“性价比越来越低”、“收费一直居高不下,带货能力越来越差”。
后来,和很多电商一样,杨总接触到了直播网红这一渠道,但是在接触过程中,杨总又发现问题了,“跟我对接的那些人可以说毫无专业素养”、“跟他们接触起来非常累,感觉我都比他们专业十倍”,于是“专业十倍”的杨总就这样进入了直播界,做起了“专业”的事情。
Bad:非常不好意思杨哥,刚闹了个大笑话,因为我和很多人一样都觉得公会是一个类似“主播联盟”的机构,所以先入为主的认为“公会”就全是主播,那我想问下您,真正的“公会”其实是什么呢?
杨:其实不说公会,说“经纪公司”会更容易理解一点,公会其实就是负责对签约艺人进行包装,对他们进行商业规划、形象定位,包括像艺人包装、培训,商业合作等等各方面的事务的公司,其实是公司,而不是社团,我们是商业机构,这样理解会比较好理解一点。
Bad:那您为什么会投身直播这样行业呢?对于您这样非主播出身的公会创始人来说。
杨:我做电商的时候接触过太多不专业的公会了,“我能比他们做的更好”,这种想法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小老弟,我毕竟是商人,商人都是逐利的,能不能发现一个新的蓝海(杨:蓝海你懂的吧?Bad:我懂,杨哥您继续说)就意味着能不能淘到更多的金。
我做电商太多年了,电商现在是什么样子大家都知道,已经是一片红海了,而直播不同,像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不专业的公会,那是我什么时候遇见的呢?
2015年,仅仅三年前,还有一问三不知对商业规则一无所知的公会,你说直播不是一片蓝海吗?
Bad:所以您意思是,未来直播会是一个非常有赚头的市场?
杨:特别有赚头。
Bad:但我现在看到直播,主要的收入方式还是靠观众的打赏,对于直播的其他盈利点,我想知道您是怎么看的?
杨:实话讲,我们工会现在的主要收入也是来自于礼物,这在短时间内还会是所有直播主要的营收途径,因为直播主要还是一种娱乐消费嘛,我个人的感觉是,现在盲目的去尝试其他方式的盈利模式是不稳妥的,比如我最熟悉的电商,那我现在也还是在做电商,但是目前是和直播分开的,为什么呢,因为我不想用这种急功近利的方式去破坏现有的模式。
但是我也有在尝试其他方式的合作,比方说17年我们跟车展合作过,非常成功,我也听说过很多像直播卖房什么的,不过很多是停留在噱头,直播还是有很多点可以挖的,现在我们撬动的只是冰山一角。
Bad:那么公会和主播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
杨:经纪公司啊。我们就是经纪公司和艺人的关系,只不过我们的艺人是直播艺人。
Bad:我的意思是,像我们经常可以在网上看到八卦,什么直播和公会起冲突,公会对主播限制太多什么。
杨:很多是炒作。都是利益共同体,所谓的冲突也不过是分成冲突吧,在我这里都是可以谈的,不过公会都是公司,公司都是有制度的,有时候是没得谈的,那就换公司嘛,我思维是这样的,商业社会,大家知道规则,然后去做事嘛。
Bad:像杨哥刚您一直在说商业和规则,但我之前看网上很多扒皮贴,在那些描述里公会更像是涉黑性质的社团组织,我想问下您,是不是真的?
杨:我一直在说商业,商业的核心就是运作,很多人不理解运作这个词,就瞎想,其实你放到商业语境下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再就是很多公会也喜欢炒作这些,喜欢营造那种“江湖”感,你懂吧,其实直播哪有什么江湖,是一个产业,一个产业想发展,就得有认真的,踏实的人去做事,去推进,这不是你吹个“江湖”就能解决的事情。
反正我认识的这些公会啊,有以前是做礼仪的,有我同行做电商的,也有做演艺的,涉黑的真不认识,真有黑社会的能力估计也不赚这个辛苦钱了。
杨总一直在用他的商业逻辑在讲话,整个过程非常清晰和明了,和把直播当事业或者工作的博主不同,他的视线更多的停留在“产业”层面,而且一直在做产业层面的思考,而且在他的认识里,直播的商业价值,目前还有很大的开发余地。
在结束访谈的时候,我问了杨总最后一个问题:“公会给不给主播交社保?”,杨总非常肯定而干脆的回答:“交,五险一金。”
朋友给我的访问人其实远远大于三个,我用四天的时间试图去聊出些什么,但是有些聊天不如这几个完整,而有些则和这些有所重合,我决定放弃去堆砌一些不完整的群像,转而去完整呈现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这三位。
实话说,在之前采访看直播的人的时候,我把主播是当做NPC来处理的,但当我真正接触这个行业的人的时候,我才发现,他们不是NPC,而是有血有肉的,有人认为自己是在做某个工作,有人是在认为这是一个事业,也有人把它当做一个产业,当然还有我没呈现出的那些人,他们对这个话题的看法。
还有我很想继续访谈但是不忍继续追问的李雪,祝你和你的全家都好。
高中的时候我看过一句话“我相信这个时代是饿不死人的”,这句话让我记忆至今,在我最困顿的时候,最无所事事但快乐的时候出现,支撑我继续活下去,努力活着的人、坚持自己事业的人、开心的人、认真的人,祝你们幸福。
谢谢你们,这个时代努力活着,努力活的更好的人,你们的故事值得被记得,谢谢陌陌的朋友为我提供素材联系受访人,虽然我不需要再点你的名了。谢谢在28亿这个巨大的数字背后每个不巨大但活的认真而努力的人们,“让我因你们而隆重”。
谢谢时代和和时代下,你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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