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9月8日,住在洛杉矶罗切斯特街道206号公寓的老太太好多天没露面,引起公寓管理员的怀疑,后者打电话没人接,遂报警。警察进屋后发现老太太 穿着旗袍,安静地躺在一块蓝灰色的地毯上。法医鉴定她大概死于一周前,因为动脉硬化心血管病。这人是75岁的张爱玲,而这天在中国是中秋节……
1967年,美国丈夫赖雅辞世后,张爱玲基本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1972年,张爱玲从旧金山来到洛杉矶,直至1995年去世。建筑师林式同受庄信正的委托,照顾她的生活。张爱玲在洛杉矶的住处不止一处。最初的居所在好莱坞东区,住了10年,从1984年 起,她开始搬离该处,流离于各个汽车旅馆,原因是躲避跳蚤(出于幻想或真有其事,已无从考证)。我们当然记得她年轻时写下的文字,“生命像一袭华美的袍, 爬满蚤子。”张爱玲晚年的岁月彻底摒弃了物质的负累,生活用品都是即用即抛,一日三餐也多以速食解决,租房无家具亦可。
张爱玲生命中最后的居所,位于洛杉矶的Rochester Avenue,亦是林式同帮她找的房子。从1991年住到去世。1992年,也是在这里,张爱玲立下遗嘱:“一、如我去世,我将所有的财产遗赠给宋淇和邝文美夫妇。二、我希望立即火化,不要存放在骨灰存放处,骨灰应撒在任何无人居住的地方,如果撒在陆地上,应撒在荒野处。”遗嘱执行人,是林式同。
这套公寓在西木区(West Wood),距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不远,离阿纳海姆单程3小时。6月22日上午到达阿纳海姆,下午就带着谷歌搜索的地图出发了。检索显示坐460转721再转720,来到721路Fullerton换乘站后,发现这是区间车,几乎一个小时才有一趟,晚7:20最后一班。这样一来,根本来不及回宾馆。Fullerton换乘点是一个巨大的车站,在立交桥的下面,四周都是公路,烟尘滚滚,绝少行人,让人有天地洪荒之感。
等车的间隙,一个女人向我走过来。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顶编织的毛线帽子,向我兜售,“小姐,你需要帽子么?只要两美元。”我很诧异,当时的温度快到华氏90度, 谁会想要一顶毛线帽子。仔细端详这个女人,已经进入老年,脸上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很瘦,穿着过时的连衣裙和磨损厉害的鞋子。她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坐 下,开始修剪指甲并自言自语,不时把毛线帽子拿出来端详。很快,回宾馆的车来了,我看见她又向下一个等车的人走过去。希望她精神正常,有家可归。
回到宾馆再次检索,希望可以避开区间车,这次的谷歌地图显示460转720即可到达,两天的检索结果居然不一样,事实证明,完全依赖网络是不行的。不过这样也好,少了一次换乘,时间会比较充裕。第二天一早就出发,460公交开了一个多小时,经停80多 站才进入洛杉矶市区。洛杉矶很大,无车寸步难行,几乎人手一车。搭乘公交系统的,基本是穷人,多为黑人和非法入境的墨西哥劳工。到了晚上,醉汉和吸毒者也 会出现。张爱玲住洛杉矶,没车,亦不会开车,想必很多次拎着纸袋,侧身于这些乘客之间。周围没有人知道,这个年老消瘦的亚裔女人在华语文学界有着如此巨大 的影响。张爱玲有段时间治牙病,去政府指定的穷人医院,路远,医院又要排队。转过几趟车回到家里,已是深夜,她曾向夏志清写信抱怨,连睡觉都没时间。 1984年,张爱玲连续三次在公车上睡着被盗,丢失一千多美金。庄信正连忙写信提醒她注意人身安全,不要携带大额现金出行。
拿着地图问开车的黑人女司机,应该在什么地方换乘720路。答曰不知720路 在哪里,建议我在洛杉矶公共图书馆下车再问。在第五街下车,过了马路就是图书馆,这倒真是意外之喜。洛杉矶公共图书馆的藏书量居美国第三位,馆内的建筑一 部分老旧,一部分新建,二者衔接天衣无缝。图书馆阶梯上刻有不同国家的文字,第一级就是甲骨文和象形文字,让我顿感亲切。馆内有部分中文书籍,量不大,也 不算新。随意进了一间阅览室,找馆员问路。我说从伯克利来,想看看洛杉矶分校,不知道应该怎么坐车。那位温和的中年男士立刻上网搜索,他说UCLA的校园很大,你想从哪个门进入。我说就是西木区。果然还是720路,公交站在一家咖啡馆门口,穿过图书馆就到了。七分钟一趟车,车程一小时左右,他笑着说你可以饱览洛杉矶市容。我说从阿纳海姆来,早有准备今天是长途旅程。
谢过这位同行,去找公交站。果然在咖啡馆门口,正想研究一下站牌,发现停着的就是720。司机关了门正准备发动,立刻使劲挥手。黑人司机虽然停了车,却老大不高兴:女士,只有人等车,没有车等人的。我赶紧解释是第一次来洛杉矶,不熟悉路,正在看站牌。问他车费多少,让我赶紧找位子坐下。一头雾水地坐下,车子很快拐到了Wilshire路,此后的一个小时,车一直都在这条路上。看快到西木区了,觉得不买票还是不妥,跑到前面问司机。结果这位老兄说,小姐,要收钱刚才就跟你要了,不算什么,祝你好运。在美国,司机说了算,不多说了,只有谢谢。
下了车,发现对面就是Midvale,地图显示,过了这条街,就是Rochester,心情变得有点激动,离张爱玲近了。西木区一直是洛杉矶比较好的社区,有很多戏院、书店、服装店。整条路几乎都是高档公寓,修葺一新,有些还在招租。正是三角梅盛放的季节,到处是耀目的红,如燃烧的火焰。很快就看到Rochester的路牌,张爱玲的公寓是10911号,不假思索地向右转,结果证明方向错了,走完了整条路都不见。又往回走,洛杉矶的道路和旧金山的很像,都有些坡度。路不算宽,两旁公寓房子的阳台上,是葱茏的植物和摇曳的鲜花。
忽然看到一栋房子的三角梅开得特别好,停下来拍了几张照片,接着向前走。穿过马路之后,觉得门牌号又过了,再回头,一家家数门牌,这才发现10911就是刚拍过的公寓,睁大了眼还错过了。仔细打量,是家很普通的公寓,水泥房子,也有些年头了(这里一百多年的房子十分常见)。三角梅蓬勃地开着,遮住了门框。张爱玲住过的房间是206,我无意进入。
当天在Rochester路来回走了好多趟,随身带着的,是席慕容《无怨的青春》,“随便吧,选一座青草最多的,放下一束风信子。我本不该流泪,明知地下长眠的不一定是你,又何必效世俗人的啼泣。”(《泪·月华》)1995年9月8日,中秋前一天,张爱玲的遗体被公寓管理员发现。林式同遵照遗书,将张爱玲的遗物运抵香港,交与宋淇夫妇,遗体则在洛杉机惠捷尔市玫瑰岗墓园火化。9月30日,张爱玲75岁生日,林式同和几位友人将她的骨灰撒向太平洋,并抛洒红白两色玫瑰花瓣。“人总是脏的,沾着人就沾着脏”(《沉香屑——第二炉香》),所以要速速火化,抛入大海,不沾人气。张爱玲连骨灰都不曾留下,又何须世俗人的啼泣。
离张爱玲的住所不远,是一所规模很大的墓园,洛杉矶国家公墓,建于美西战争之后。每年的五月的阵亡将士纪念日,每个墓碑前都会插上国旗。夏日的艳阳下,芳 草萋萋。在美国去过好几所公墓,都是这样一望无际的草坪,绝无阴森的感觉。低矮的墓碑,有些几乎已没入草丛,不仔细看很难发觉。生人与逝者,分享着蓝天碧 草。不知张爱玲生前,会不会到这处环境优美的公墓散步。
暮色四合,不能不回去。在公交车上继续读诗集,“我相信爱的本质,一如生命的单纯与温柔;我相信,所有的光与影的反射和相投;我相信满树的花朵,只源于冰 雪中的一粒种子;我相信诗三百篇反复述说著的,也就只是年少时没能说出的那一个字。”(《我的信仰》)。张爱玲的生命里,缺的就是这个字吧。虽是煊赫旧家 声,却已暮色夕阳里。从幼年开始,母亲和姑姑一起出洋,母亲只是相片里高鼻深目的女人。父母离异、父亲再娶,她遭打被囚,几乎死去。跑出来投奔母亲,打破 了一个白瓷茶杯都要想办法赔。母亲供她到香港读书,她总想着,日后要还所有的钱,一分不少。和姑姑住常德公寓,账目要二一添作五,清清楚楚。碰到胡兰成, 简单的遇人不淑已不能形容。“当她见到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心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尘埃里开出的花,终于还是萎谢。
1952年,自觉处境艰难的张爱玲,来到香港。1955年,从香港再到美国,生活无着,暂时栖身于麦克道威尔文艺营,于此处结识赖雅,次年再嫁年长她29岁的赖雅。1958年,她将《金锁记》译成英文The Pink Tear(《粉泪》),被出版社退稿,又改写为The rouge of the north(《北地胭脂》),仍然不被接受。自传体英文小说《雷峰塔》、《易经》亦相继被退稿,用英语描述她熟悉的中文世界,终究不能被英语世界的人们理解和接纳,这对张爱玲的自信,是沉重的打击。1961年,在美国屡屡碰壁的张爱玲,为谋生到香港写《红楼梦》剧本,写到两眼溃疡出血,剧本却被搁置。1964年开始,她照顾年老中风的丈夫,直至1967年赖雅去世。这样残破的人生,叫人如何信仰爱?
去世前的几个月,张爱玲写信给林式同,表达了希望移居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或加州的拉斯维加斯,那两个地方,在沙漠里,较洛杉矶更为干热。唯有在不与人交接 的场所,她的生命才充满欢悦。张爱玲看透人生苍凉的底色,所有的注视,不管善意与否,于她而言,已是多余。她早和这个世界决绝地道别,我们的探访,只为了 满足自身的情感,和她无关。“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倾城之恋》),最终陪伴她的, 却是洛杉矶的月亮,而张爱玲去世,也近二十年了。
节选自小狸的新浪博客